念青-《生如逆旅》


    第(1/3)页

    母亲去世十周年后,我去阁楼整理她的遗物。

    我的妈妈姓陆,是个美人胚子,照片上的她还年轻,穿着白大褂,脖子上挂着听诊器,一只手夹着课件,另一只手上拉着的,是我。

    拍摄照片的人姓顾,是我的另一位妈妈。

    我们是一个有点儿“特殊”的彩虹家庭,我是混血儿,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我无微不至的爱。

    我童年最初的记忆和温暖都来自于她们。

    陆妈妈会抱着我唱儿歌哄我入睡,会给我讲绘本,会带着我玩积木拼图,另外,我很喜欢她给我讲科学知识,那个世界绚烂而又复杂,她娓娓道来,浅显易懂又深入人心,构成了我对医学、对生物工程最初的启蒙。

    我的另一位妈妈则非常会做饭,承包了我们的一日三餐,妈妈做好的便当带到学校里总会大受欢迎,这是年少的我最开心的事。

    陆妈妈带我读书识字,顾妈妈则带着我强身健体,每个清晨跟她一起去跑步,和她一起踢球,我们奔跑在绿茵场上,也把欢笑和汗水洒在了这里。

    我喜欢读书,也喜欢运动,更喜欢她们。

    童年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,我跟幼儿园的小朋友说:“我的妈妈是超级英雄,是钢铁侠,她救了很多人!”。

    小朋友们哄堂大笑,没有人相信。

    我哭着缩在陆妈妈的怀里回了家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不知道她跟顾妈妈说了什么,直到深夜,书房里的灯还一直亮着。

    隔天傍晚,我照例等妈妈们来接我放学,因为她们工作忙,我时常落在最后,正在无所事事玩着积木,班级门口一阵骚动。

    有小朋友们惊呼:“看!钢铁侠!”。

    哗啦一下,全班的小朋友都围了上去。

    钢铁侠手里拿着糖果,一一发完,最后一颗是留给我的。

    她走到我面前来,摸摸我的脑袋,蹲下身把糖递给我:“念青,妈妈来接你回家”。

    面罩下是熟悉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搂住她的脖子:“妈妈!”。

    在小朋友艳羡的目光里,我被抱了起来架上肩头,越过人群往外走,我兴奋地又笑又叫,有小朋友说要来合影,妈妈也都一一应从。

    那一天,是我最开心的时候。

    走出校门已是黄昏,陆妈妈站在门外和园长聊天,微微点了下头致谢。

    看见我们走过来立马结束了谈话内容,把我从妈妈头上抱了下来,等我们钻进车里,顾妈妈摘下头套的时候,在炎热的酷暑里已经满头大汗了。

    陆妈妈教会我温柔,顾妈妈身上则有代表父亲刚毅坚强的那一部分。

    因此,我虽然没有父亲,但收获了两份同样平等而温暖的爱。

    我就在她们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起来了。

    彼时的我,还不明白同性恋是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我们这样的家庭又代表了什么。

    直到十岁那年,我跳级去了新的中学。

    陌生的同学对我指指点点,在我的课桌上乱写乱画,在我的背后写小纸条,骂我是“变态”,“变态生的小变态”。

    我忍无可忍,挥起拳头冲了上去,轮打架,受到顾妈妈言传身教的我怎么会输,骑在男同学身上把人揍了个鼻青脸肿,然后老师给我的妈妈打了电话。

    顾妈妈赶来学校接我,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她,冲着老师点头哈腰的,给男同学家长道歉,还给他们买了水果,赔偿了医药费。

    对方的脸上是鄙夷而不屑的:“这种家庭教出来的孩子怪不得会这么粗暴野蛮,还好伤的不重,不然跟你们没完”。

    那一瞬间,我看见妈妈攥紧了拳头,眼眶微红,但她又很快平静下来,一言不发牵着我走。

    我甩开她的手:“他们说的没错,你就是变态!”。

    我的妈妈,向来刚毅坚强的妈妈,通红了眼眶,身子猛地一震。

    我心里又酸又涩,背过身去,抹了一把眼泪,一口气跑回了家。

    我知道她跟在后面,但我还是锁了门。

    陆妈妈在家等我们吃饭,摆好碗筷:“回——”

    她话音未落,我们一前一后进了门,我冲进了自己的房间,锁上门哭起来。

    而我的妈妈也一言不发进了卧室。

    我知道那天陆妈妈是想打我的,她听她说完了始末,也红了眼眶,我听见那边传来小声的争吵。

    那是记忆里她们唯一一次吵架。

    最后陆妈妈不知道怎么地,似乎是被人劝住了。

    她冷静下来,敲响了我的房门,叫我出来吃饭。

    在这个家里,她虽然看似温和柔软,但我知道她实际上是最说一不二的人。

    我心里有愧,但到底是叛逆的年纪,关于性别意识又刚刚萌芽。

    那些人说的话在我心里深深扎下刀子,我想到顾妈妈点头哈腰道歉的样子,又红了眼眶。

    我觉得她们好像错了,又好像没错,我的心里纠结地像一团杂乱无章的毛线团。

    最后当然也是她拿钥匙开了门拉我出去,她的手掌干燥温暖,把我按在了椅子上,自己去盛饭。

    桌上有我喜欢吃的鸡腿,我吃了两个,她却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我碗里。

    我放下筷子:“妈——”。

    她温和平静的目光看向我,彼时鬓边已有了白发,但岁月从不败美人,她依旧是很好看的。

    她没有谈那件事,她只是说:“你喜欢吃肉,不喜欢吃菜,有的人喜欢吃菜,有的人讨厌吃肉,你能说不吃菜就是不对的吗?或者就因为别人讨厌吃肉就动手打人?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的表情,隐隐有严肃,她鲜少这样,我委屈地落下泪来:“可是……他们说我是变态,还说你们也……”。

    我不肯再说出那两个字,坐在对面的人半天没说话,我抬眸看去,她眼角有点红,却也温柔地把手覆上了我的手背。

    “念青,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,关于南极和北极磁场的事吗?”。

    我啜泣着点头:“记得,你说过,同极相斥,异极相吸”。

    “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部分人并不是这样,他们站在同一个磁场上也想拼了命地相拥”。

    “异极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吸在一起,而当你把北极和北极,南极和南极放在一起的时候,你会发现,要花很大的力气,手一松它们就会分开,我和你妈妈就是其中之一,但是我们直到今天也没有放开彼此的手”。

    “所以才有了你,你不是变态,你是妈妈们爱的结晶”。

    我似懂非懂,她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吃菜,你也可以吃肉,你喜欢漂亮衣服裙子,也可以去打球摔跤,你可以留长发,也可以剪短发,你喜欢生物地理历史也可以喜欢政治哲学计算机,你可以喜欢男生也可以喜欢女生,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人,和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无关”。

    “但是无论如何,妈妈希望你这一生,都做自己喜欢的事,并且坚持下去”。

    我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碗里,她明明没有骂我,却也让我愈发难受。

    为自己的愚蠢和冲动。

    这是我生命里关于爱情最初的启蒙。

    再然后,她又回归了正题:“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学校,妈妈也可以为你再换一个学校,但是,不论到哪里,都会有这样的人,你考虑清楚,别人怎么说我们并不关心,我们只在乎你的想法”。

    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,捏紧了小拳头:“对不起妈妈,我错了,我想好了,我不转学,今天是妈咪替我道的歉,明天我亲自去跟同学道歉”。

    她这才笑开,又揉了揉我的脑袋:“吃饭吧”。

    我放下筷子,跑进了卧室里,把眼眶通红的顾妈妈拉了出来,按在座椅上,给她盛饭,替她摆好碗筷,又忐忑不安地跟她道歉。

    她很快就原谅了我,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,还许诺过两天给我买一部新的游戏机。

    陆妈妈一筷子敲在她手上,严重警告:“买什么不好买游戏机,你哪来的钱,又藏私房钱了?”
    第(1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