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近乡情怯-《已越雷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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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两年后,日光之城的拉萨天格外湛蓝、透亮,好像掬一把蓝天便可以洗去一身的尘埃,还有心头的忧郁。

    小型慈善演出的会场,虽不奢华,却极为高雅。鲜花、白烛、红酒,处处贴着上流社会的标签。曼妙的钢琴乐渐渐消失,光束渐渐散开,沐沐拖着长长的裙摆站起身,轻轻微笑,深深鞠躬,毫无焦距的目光扫过台下衣着光鲜的观众,在礼节性的掌声中退场。

    沐沐刚走到后台,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女孩迎过来,客气地递上名片,“苏小姐,您好,我是xx日报的记者,姚敬,我们想请您做个专访,请问您什么时间方便?”

    沐沐淡淡地笑笑,正欲编个借口婉拒,早有准备的姚记者立刻说:“您放心,我们保证不会刊出您的照片,整篇文章都会以您的藏语名字‘桑吉’报道……而且我们会着重报道您在学校的生活,让更多人的善心人士了解乡村教师的艰辛。”

    言外之意,学校可能会因此收到很多善款。

    想到学校急需维修的教室屋顶,沐沐看看手表,指了指旁边的座位,“姚记者,您请坐。我有半小时的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!”姚记者急忙拿出录音机和记事本,开始进入正题:“桑吉,你好!请问你的家乡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一个四季分明,山清水秀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听出沐沐在有意回避答案,姚记者没再追问:“那你为什么会来西藏?为什么会选择做乡村教师?”

    沐沐低头理了理膝上的裙子,有些往事就像设计师为裙摆设计的褶皱,被针线密缝着,怎么也无法抹平,所以她只能选择不去回忆。

    “……因为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报道,知道西藏有个乡村的小学没有老师,学生们都很可怜……我希望能帮他们做点什么。没想到我一到学校,校长就像见到了救星,什么都没细问,直接把我拉到教室,向学生们介绍他们的新老师。”

    回想起那个场景,沐沐仍禁不住感慨万千。

    在她的想象中,察黎是这个信息无处不及的时代中最纯净的一片土地,一望无际的草原,碧空如洗,白云悠悠,空气都带着沁人心脾的幽香。

    原来,察黎不仅有美景,还有四处透风的学校教室,木板拼起来的高矮不齐的桌椅,一张张满面风霜却纯真无瑕的孩子的脸。

    她一瞬间就被震撼了,决定留下来。之后的日子,她用心教孩子们所有的课程,包括音乐,美术,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。

    后来,她还变卖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,再加上不太多的积蓄,才勉勉强强凑足了钱,给学校买了新窗户,全村的人都来帮忙换窗户。

    当生活一无所有,人才会深刻体会到精神的富足有多么温暖,她喜欢上了这片土地,喜欢上了残破不堪的学校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你在这里生活多久了?有没有觉得生活太清苦,想要离开?”姚记者的问题唤回她的注意。

    “两年多了。比这更苦的日子我也过过,”比起真正的人间炼狱,这里就是天堂。“不过,对于孩子们来说,生活真的很苦。”

    聊了一会儿学校的生活,姚记者话锋一转:“听说你是申老唯一的入室弟子,大家都很好奇你的经历,你能简单说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?”

    姚记者会提到某小老头申亦天,沐沐并不感到意外,因为这位音乐界公认的作曲天才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,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,媒体自然对他格外有兴趣。

    沐沐犹豫了一下,“我想你们误会了,我并不是申老师的学生。我们只是比较熟悉而已,因为他经常来我们学校教学生音乐,捐赠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误会?可是你上次参加钢琴比赛,申老特意去听你弹琴,向评委介绍你是他的学生。”

    提起这件事,沐沐满腹怨气,某小老头拿着钢琴比赛的宣传单来找她,极力游说她去参加,她是不忍心回绝他,才勉为其难去试试,没想到比赛结束后,他带着她四处向人介绍,像献宝似的。

    见姚记者凝神看着的神色,等着她的答案,沐沐莞尔一笑。“噢,那我下次有机会遇到他,问问他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学生。如果他愿意,我一定要郑重其事拜师学艺。”

    姚记者刚要说话,沐沐听见慈善演出的负责人喊她,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半小时了,“不好意思,我有点事,下次有机会再聊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谢谢!”

    在演出负责人那里签收了他们捐赠给学校的钱和东西,确认了送货的时间,沐沐匆匆换回自己的衣服,离开会场,坐上回察黎的大巴。

    颠簸的山路上,沐沐一直望着窗外,树枝上的嫩绿抽丝剥茧,一片清爽,散落在高原深处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湖泊就像是上天的滴滴眼泪,冻结了人世的苍凉。

    又一年过去了,二年的时间,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抽丝剥茧一般,在察黎一望无际的苍茫中无声无息地遗失。

    思念已经不是那么撕心裂肺地痛,不是浸湿枕头的眼泪,也不是黑夜里整夜不眠地仰望星空。

    剩下的,只是一种惦念,想知道他有没有遇到懂得爱他的人?

    他和卓超然是否又和从前一样?

    他有没有想起过她?

    可她不敢去知道,怕关于他的一点点信息,都会让她控制不住想见他的冲动。

    旁边的空位上传来一股气流,沐沐感觉到有人坐在她旁边,并没在意,继续看着窗外的美景。

    “又在想他了?”

    熟悉的声音响起,沐沐讶然回头,惊喜地看着身边的苍老却一脸稚气的老人,正是申亦天。“咦?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?”

    “我赶回来看你演出啊!”申亦天的笑容永远都是那么纯真。“你的钢琴弹的越来越好了,不愧是我的入室弟子,我太有眼光了,在贫瘠的土地都能挖到宝贝……”

    沐沐早已见怪不怪,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移:“主要是你写的曲子好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当然,这首曲子是我所有作品里最完美的一首,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你每首作品都很完美,这首是尤其完美。”

    某小老头被夸得更乐呵了,露出整齐的白牙,“不过,只有你能弹出味道来。”

    沐沐笑而不语。其实,她知道,他从来就没把曲谱给第三个人看过,因为这首曲子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。

    大巴一个刺耳的急刹车,她直直撞上前面的车座靠背。原来,一辆越野车突然转弯,挡在了大巴的前面,大巴车不得不急刹车。在司机愤慨的藏语中,沐沐捂着酸疼的鼻子抬头。

    一个人影飞身跃上大巴。

    那张脸,她不论怎么刻意去忘记,都依然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海里。

    眉宇间的深邃,唇边抿成的弧度,还有那彰显着男人坚毅的轮廓,正是她幻想过无数次的脸……

    只可惜,这个人却并非她等待的人,而只是拥有着与他一模一样容貌的另一个人。

    以前她怨恨过这世间不该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,而此时,沐沐感到无比的庆幸,因为她可以透过这张脸,看见卓超越的样子。她极力地睁大眼睛,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,生怕眨一下眼,眼前的人也会变成幻象,她没有机会透过这张相似的脸上寻找到那个人的影子。

    两年不见,卓超然变了很多,高原的风霜在他脸上多添了几分沧桑和瘦削,他的薄唇边多了青色的胡茬,眼神也化作她读不懂的深奥,再不是初见时那种没有波澜的澄澈。

    “我刚刚还以为是我看错了,没想到你会在这里。”卓超然缓缓开口,语调也浸透了青藏高原凛冽的风霜感。

    沐沐强忍着鼻根刺痛的酸楚,努力地笑笑,“两年没见了,你好吗?”

    卓超然没有答话,转脸看看车上的其他人。

    数秒前还叫嚣声不断的大巴里突然陷入静默,每个人,包括申亦天,全都屏息以待,好像在期待着恋人久别重逢的戏码。看来,这并不是个互诉衷肠的理想场所。卓超然迅速做了决定,拉起沐沐的手,将她拖下大巴车。

    让沐沐更加意外的是,卓超然并非一个人,还有一个女孩在大巴车旁边的人行道上等着他,她清秀雅致,清新得像雨后盛放的菡萏。见卓超然拉着沐沐下车,女孩迎过来,脸上若隐若现的紧张。

    卓超然介绍说:“她是小裳,我的女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你好!”沐沐笑着伸手。他终于遇到了适合他的女人,沐沐紧绷的心忽然舒展开,内心的愧疚平复了许多。

    “她是沐沐……”卓超然顿了顿,似乎犹豫该如何定位他们之间的关系。

    小裳看出他的为难,替他接下后面的话,“是你的前女友吧?”

    今天的风好像格外的大,能把人瞬间吹成风干的化石。沐沐感觉自己已经变成化石了,面部表情完全僵硬得变换不了。

    “咳!”卓超然尴尬地清清嗓子,“嗯,事实上,她和我弟弟的关系更近一些。”

    大巴车终于笨拙地绕开了前面的障碍物,继续前行,车窗里露出申亦天挥动的手臂,像是一种祝愿。

    “超越,他好吗?”

    这句话是沐沐在卓超然送小裳回到住处,又送她回察黎的路上,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,才问出的话。

    “他很好。自从你走之后,他从来没提过你,好像他从来没认识过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沐沐没有回答,闭上眼睛,靠在身后的座椅上。

    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,已经可以平静安详地过日子,然而,卓超然的出现让她所有伪装的平静天塌地陷。明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,明明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,如今亲耳听见,竟然痛得撕心裂肺不减当年。

    “既然爱他,放不下他,为什么要离开?”他问。

    她默默摇头,流泪。她不想告诉他,一切都是为了他,为了他们兄弟可以和睦相处。如今看来,她的选择是对的。

    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,沫沫趴在被子里便开始咳嗽,越咳越烈。她想喝药,却发现炉子已经把水都烤干了,一滴不剩。而黑夜,好像漫长得永无止境。后来,她开始批改作业,再后来,作业都批改完了,她开始写教案,这一写,就是一夜,直到天亮,她才浅浅睡下。

    察黎的清晨很宁静,因为是周末,报时的闹钟没有按时响起。从窗缝里挤入的寒风却将沐沐吹醒,她瑟缩着打了个寒颤,从床上坐起来,掩口剧烈地咳嗽。

    听见似有若无的敲门声,她披上厚重的棉衣,走到门前,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。空旷的院子里,卓超然披着晨光的人影站在门外。

    她赶紧打开门,让他进门。“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“我来看你过的好不好。”他说着,打量着她的房间。

    寒冷的冬天刚刚过去,因为深处高原,所以初春并不暖和,沐沐仍然靠暖炉来维持温度,墙是灰色的,有着细细裂裂的碎纹,风大的时候透过来,会发出咝咝的声音。她坐在炉子边,续了柴,挑着火,火星在炉子里噼噼啪啪地烧起来。

    屋子渐渐地暖和了,卓超然在火炉的另一边坐下。“这两年,你都生活在这里?”

    “嗯,我很喜欢这里。”

    在这片干净的土地上,她才觉得自己的人生还很长,不能被过去羁绊住前进的脚步。

    卓超然犹豫了一下,“我下周和小裳订婚,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订婚礼。”

    “订婚?你们在什么地方办订婚礼?s市?”

    “不,我这面的事情太多,走不开,就在拉萨办。”

    “那,他会来吗?”她伸手去拿杯子和火炉上的水壶,想要借着倒水,避开卓超然凌厉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嗯,我早上刚给他打过电话。他说……明天到。”

    恍惚一失神,沐沐手中的水杯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她忙蹲下去捡玻璃碎片,玻璃刺穿她的手指,鲜血从她的指腹流出来,她一点都没感觉到疼,把一地的碎片拾起来,放在满是鲜血的手心里。

    卓超然急忙捉住她的手,用纸巾帮她擦去涌出的鲜红。“你不想见他吗?”

    说不想看看他,那是不可能的,可是见了又怎么样?除了扰乱他平静的生活,别无它用。“不是不想,是害怕,超然,算我求你,别告诉他我在这里……我怕再扰乱他的生活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他已经放下你了,你不会扰乱他的生活,如果你会扰乱他的生活,那证明他还放不下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沐沐低头,握紧手,鲜血在挤压下流动不止。

    卓超然摇摇头,叹了口气:“以前,我一直以为爱情和友情,亲情没什么区别,都是一种温暖的感情。在遇到小裳之后,我才发现我错了。爱情,好像是一种毒品,会让人疯狂,让人迷失,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。我不止一次地想过,如果小裳是超越的女朋友,我会怎么做……我也想过,如果小裳爱的人是超越,我会不会轻易说出‘分手’……”

    卓超然淡淡地摇摇头,“我竟然不知道,我会怎么选择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真的爱她。你对我,只是一种怜爱,那不是爱情。”

    卓超然说:“我常常想,如果我早点遇到小裳,你和超越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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