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1章 未破暗-《余污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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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此番纠葛,要从花破暗知晓自己的身世开始说起。”

    随着姜拂黎碎玉般的声音,数百年前的往事被缓然揭开了面纱。

    数百年前,花破暗在学宫为奴。

    但是,此人性格强硬,不服管束,别的奴隶生而认命,他却在看过那些鲜衣怒马锦帽貂裘的贵公子后,在心里暗暗疑问,为什么享受着华服美器的人不是他?凭什么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贫穷,而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无忧?

    没有人给这个地位卑微的孩子一个答复。

    慢慢地,他长大了,骨子里那种野性越来越克制不住。他开始偷着修炼法术,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但随后他惊异地发现,那些贵胄王孙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练不好的招式,他却轻而易举就能掌握。

    他看着自己的聪慧与众人的平庸,心里的疑惑与不甘日渐深重。

    他原以为血统能定天赋,所以他才为奴,那些公子小姐才为贵胄,却原来不是的。

    那是因为什么?

    凭什么他有这般能耐,却要俯首为奴?

    这个小奴隶愈发痴迷于探寻其中的秘密。为此,他旁敲侧击,偷阅典籍……无所不用其极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到了最后,这个奴隶终于发现了自己天赋异禀的真正原因——

    他的先祖。

    他知晓了重华建国时的旧事,知道了自己的祖辈曾离国君之位仅有一步之遥,却因为被兄弟算计,所以落得个满盘皆输的境地。

    在那之后,全族连累,功绩抹杀,划归为奴。

    所谓成王败寇,便是这个意思,是吗?

    他不禁想,如果先祖没有那么妇人之仁,先一步下手剿杀手足,那么今日享受着无上荣光的人岂不就是自己,可以肆意践踏仆奴的人岂不也是自己?

    再思索下去,花破暗便陡然悟到,他原本并不是奴隶,他只是与王权错肩而过了而已。

    他本也可为尊的。

    知道了这些真相之后的小奴隶,窥瞧着那些王孙公子时,心里就再也没有疑惑,有的只是憎恨、鄙薄以及嘲笑。他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看着这群废物,看那些资质平庸的蠢货怎么努力也无法企及他所能轻易达到的高度。

    那种被褫夺了荣华的厌憎感在他心里犹如野草疯长。

    他想改天换命。

    但是,花破暗是个聪明人。他明白匹夫之勇只能换来人头落地,所以他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也仍旧隐瞒装可怜,装糊涂。他像个在草丛深处游曳的蛇,暗中窥探着外面的风吹草动,他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、可以在君上面前露脸的机会,为此他需要一步一步构建自己登上人极的台阶。

    而他选中的第一级台阶,就是当时学宫里最纯善心慈的大宗师——沉棠沉宫主。

    花破暗心机深重,他深杳沉棠人品,知道沉棠是个心地柔软性情温柔的滥好人。

    所以,他时不时在沉棠面前混个眼熟,留下乖顺懂事的印象,待到时机成熟,便策划了自己灵核暴走一事,果然骗得了沉棠的垂怜。

    当沉棠温和地对他说出:“傻孩子,我已与君上禀奏,破例收你为弟子,你好生歇养,待恢复了便随我出入学宫。”时,花破暗知道自己的第一步险棋是赌对了。

    沉棠这个愚蠢的善人,果然没有令他失望。

    之后他便肆无忌惮地利用沉棠的同情,在沉棠身边扮得可爱又驯顺,逐渐成为沉棠最亲密的弟子。

    因为老师的信任与支持,他日趋强大,于野心的棋盘上落下一枚又一枚正确的棋子。离他想得到的东西也越来越近。

    但其实,他也不是没有过内疚。

    看到沉棠毫无保留地把法术教给他的时候,见到沉棠心无城府对他露出笑容的时候,收到沉棠赠与他的寒衣的时候……

    他不是没有怀疑过,自己所做所谋,是不是错了。

    有一次,他高烧昏迷,醒来时看到沉棠在桌边疲惫地支颐浅寐,手边还有一盏已经烹好的药汤,他看着沉棠那张清癯温雅的美好侧脸,心忽然疼得那么厉害。

    其实这些年,他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里,看着沉棠不在意别人的指责,耐心地教他,指引他,他瞧着沉棠与他人辩论,说奴隶之子秉性纯善,又有什么不可教化的。

    他吃过沉棠送给他的糖葫芦,喝过沉棠为他熬的粳米粥,涂过沉棠赠与他的伤药……沉棠贵为学宫之主,却从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而薄待过他分毫。

    他还给他起了名字,叫他花破暗,哪怕在长夜中,也能花开破暗。

    所以唤出“师尊”二字时,从一开始的虚情假意,到最后,都是真心的。

    只是,他那时候是如此地亟欲攀登权力的高峰,只是对他而言,憎恨和野心始终占据着上风。这些真心最终并没有改变什么,甚至他也很清楚,沉棠世家是彻头彻尾君上的人,当年推翻自己先祖的家族里,沉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。

    他能对沉棠有真心。但他绝不能对沉棠心软。

    因果业报?

    咎由自取?

    他不知道。

    总之花破暗最终也没有改变自己前驱的方向,他战胜了自己内心的纠结,继续窥探沉棠的秘法,暗中研习那些为人所不齿的黑魔禁术,然后将沉棠教给他的光明之术一一篡改,化作黑暗邪法。

    最终,举兵谋反。意欲推翻重华王朝。

    那一年,他率着数十万随扈,领着血魔兽净尘兵压母邦时,内心的狂傲与意气风发可想而知。一路上他设想着破城之后,举国跪拜,向他这个从前无人看得上的奴隶俯首称臣,哀哀乞求一条活路。

    痛快。

    到时候是容他们生,还是由他们死?花破暗懒得去预设这么多,这些人在他眼里就像秋后的衰草,并不是他会提前操心的东西。

    令他在心里反复狎昵地构想着,思忖着,不知该如何安置的,只有一个人,那就是他踩过的第一级台阶——修真学宫的宫主沉棠。

    贬黜他为庶人?

    不不不,不够意思。

    由他继续在宫里教书?

    太过乏味。

    挑断他的手筋脚筋,关入牢狱之中?

    ……可为什么呢?沉棠到底是对他极好的,从未有仇,何必关他入牢笼。

    但只要一想到把沉棠关起来,花破暗便感到一阵兴奋,令他舔着嘴唇,眸光发亮。他彼时并不知道这种冲动意味着什么,他心里只是隐约知道,自己征服重华的巨大快感里,有很多一部分,是因为他可以摆布沉宫主。

    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着,喜悦就写在他年轻张狂的脸上。

    是最后的收盘了。

    今日之后,何人再敢螳臂当车?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可这盘棋,他预设了千万种结局,唯独没有预想过沉棠的选择。

    花破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,他这最后一局还未开场,沉棠便就在他眼前,用那双曾经替他擦过汗的手,终结了他最得意的血魔之兽的性命。

    那个人,用那双曾经笑着看着他的眼,冰冷地遥望他。用那曾经温柔为他解释术法的嗓音,狠戾至极地告诉他。

    “一切都结束了。花破暗,你的野心只能到此为止。”

    你的野心。

    你的图谋。

    你的一切……包括你邪佞不堪的妄想。

    都只能到此为止。

    你是我纵出的恶魔,我没有看清你卑劣的嘴脸,以至于血流漂杵,国将不复。那么我此刻便以罪人之身,阻你不得再践踏重华一步。

    我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。

    我只觉得,这些年,你在我身边,笑着喊我师尊,那恭谦温良的模样——才是人世间最可怖的噩梦。

    那一天,人们只瞧见沉棠以身殉魔,却没有听到沉棠在消散前,最后问花破暗的那一番话。

    他说:“花破暗,你拜我为师这么久,我扪心自问,未曾有一天薄待于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那么多年的尊重与真心,没想到……换来的……是你这样的回报……”

    花破暗在法术相碰的激烈涡流里,看着沉棠一点一点破碎的身影。

    “花破暗……”沉棠盯着他,沙哑道,“你谋划了这么长时间,利用了我这么长时间……这些年里,我问你——你可曾有一瞬,想过回头,感到后悔?”

    好像有什么堵在花破暗的喉咙口,他看着沉棠那双眼睛,那双总是对他充满了鼓励,充满了期盼,从来没有过半点歧视与猜忌的眼睛……那种苦涩就一直堵着,直到沉棠最后散成了灰,那个沉棠想听的答案,他仍是不曾说出来。

    沉棠故去了。

    花破暗是个权谋家,野心家,他自认为感情对他而言绝非最重要的,可是他仍是在沉棠死后,变得异常的疯魔而且变态。

    幸好沉棠以身殉魔时,最终并没有直接说出“我后悔当初在君上面前替你这个恶鬼求了情”,可能是来不及说,可能是他想等花破暗的那个回答,但不管怎么样——万幸。

    不然花破暗或许会更疯。他已经够疯了。

    沉棠身死,血魔兽封印,燎国兵败。

    这是世人所知的那一战的结局。

    可无人知晓的是,在花破暗撤兵回燎之后,在大燎的深宫中,他一直被梦魇所缠身。几乎每一个夜晚,他都会梦到大决战那一天,沉棠看着他,在化弥于尘埃前,问他——

    “这么多年,你可曾有一瞬,想过回头,感到后悔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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